初春的抚顺，积雪未化。烟囱矗立在清冷的空气里，在落日的余晖中倍显萧索。
位于辽宁省抚顺市望花区鞍山路的抚顺铝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抚铝”)门庭冷清，灰白相间的厂房内也没有了昔日的繁忙。
这个老工厂始建于1936年，是中国第一家轻、稀有色金属综合性大型冶炼加工企业，一度被誉为我国铝、镁、硅、钛工业的摇篮，并有“中国第一铝”之称。2006年3月11日，抚铝被中国铝业(4.450, 0.05, 1.14%)公司(以下简称“中铝公司”)收购，成为其全资子公司。
历经过日伪、苏军、国民党时期的数度变迁，今年，抚铝即将迎来80周年。然而，全厂上下并无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
“干部、员工近期心态都很迷茫很困惑，不知道市场下一步怎么走，企业下一步怎么走，所以对80周年大厂庆的事情都没有考虑。”抚铝党委书记、副总经理兼工会主席周新哲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叹道。
2015年7月13日，在与他办公室同处一层的第3会议室，抚铝召开了中层干部大会，中国铝业副总裁蒋英刚宣布了中铝公司关于抚铝实施弹性生产的决定。三个月后，随着最后一批P15A247802盘锭的下线，抚铝30万吨电解铝生产线全线停产。
抚铝的停产，无疑是去年中铝扭亏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件”之一，而抚铝所面临的困局也折射出整个中铝公司的生存境况。
电价博弈
对于中铝公司来说，摆在它面前的几个主要市场竞争对手都来自民营企业，包括中国忠旺、山东魏桥，以及山东信发等。在铝加工行业哀鸿一片时，这几家民营企业的经营状况却是另一番天地。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关键原因之一，是各自生产成本中电价的差异。
“去年我们在整个中铝公司是最高电价，四毛钱一度。目前电解铝能生存的企业拿到的电价都应该是比较优惠的。自备电厂电价成本可降到最低一毛三。”周新哲感慨。
周新哲对记者说，抚铝使用的是国家发改委和工信部特批的直购电，2009年确定电价时，曾对电价构成做了详细的规划。彼时铝价保持在14000元/吨左右，企业还能承受。但去年铝价已跌至10000元/吨左右，企业再也难以承受。
市场行情发生变化以后，抚铝曾向中铝总部寻求帮助，希望与国家电网协商重新调整电价构成。此后，中铝公司与国家电网公司、国家电网辽宁分公司、辽宁省政府、抚顺市政府等协商降价的可能性。
“我84年参加工作，进厂30多年，减产好几次，84年，93年，08年经济危机。历史上减产都是因为电价，但每一次电价问题都能协商解决。”周新哲回忆。
然而，这一次，抚铝得到的答复是：“国家电网只能执行国家的政策，协调不了。”
走投无路的抚铝于2015年6月向中铝总部上报弹性生产方案，并很快收到总部同意执行的批示。7月13日，随着蒋英刚宣布中铝公司关于抚铝实施弹性生产的决定，抚铝开始实施第一次弹性生产，关停二期环保改造项目的20万吨产能，该项目于2009年开始投入运营，采用350kA电解技术，总投资25.2亿元，属国债贴息项目。10月14日，抚铝又开始实施第二次弹性生产，关停剩余的采用200kA电解技术的10万吨产能。10月24日，30万吨电解铝产能全部停完。
如今，抚铝只保留了炭素铝生产线。炭素铝即铝用炭素阳极，可用作铝电解槽的阳极。此前抚铝的16万吨炭素铝产能是自用的。电解铝停产后，炭素铝产品瞄上了附近具有100多万吨电解铝产能的内蒙古通辽。
“这些阳极炭块要根据客户的需要调整尺寸。内蒙霍林河的一家厂子，他们电价有优势，还在生产电解铝。”在粉尘密布的车间里，一名工人指着成堆的炭素铝成品对记者说，眼里充满了羡慕。
“近年是低成本置换高成本电解铝产能的过程。”中债资信工商企业一部的分析师张祺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
中铝新闻中心副处长姜志男在向本刊记者介绍去年中铝公司旗下扭亏为盈的典型——包头铝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时也坦言：“包头自己有个蒙西电网，跟国家电网不并网，所以在电上的自主权比较大。我们跟市政府商谈建立自备电厂，完全自发电，用电成本一下就下挫了一大半，和同行业其它企业用电成本对齐了。”
“电解铝如果要往下发展的话，一定要有自备电厂，能源成本上才有优势。”姜志男补充道。
低潮煎熬
除了国内电价政策的不同，行业的产业低迷是压在中国铝业头顶的另一座大山。
“抚铝停产的原因，另一个是市场价格持续低迷。去年跌破了一万块钱，这个价格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价格了。”周新哲说。
2015年下半年以来，铝产品价格呈现持续性“断崖式”下跌。今年伊始，伦敦金属交易所(LME)期铝即跌破1500美元大关，1月12日更是跌至今年以来最低的1449美元/吨，较去年初大跌逾20%。
国内方面，上海有色金属交易中心(原物贸有色现货市场)，现货铝从2015年5月约13000元/吨持续下跌，至11月中下旬跌破10000元/吨大关，最低跌至9680元/吨，每吨下跌幅度达1/4，一度超过2008年金融危机时最低价。此后虽略有回温，但也仍在万元关口徘徊。
跌跌不休的铝价使急欲脱困的中铝雪上加霜。
2014年，中铝亏损162亿元，成为A股上市公司“亏损王”。同年10月，时任成都市长的葛红林“空降”至中铝。2015年中铝能否顺利扭亏一直备受外界关注。
上任后，葛红林提出以“加减乘除法”对中铝业务进行调整。起初，中铝业绩略有起色。财报显示，2015年上半年，中铝勉强盈利0.28亿元。但不断探底的铝价令行业陷入大面积亏损，三季度过后，中铝再度陷入亏损，前三季度净亏损额达9.3亿元。这也迫使中铝在第四季度加快了以停产和甩卖为主的“做减法”的步伐。
“当时中铝公司制定了一个止亏点，在止亏点以上的时候如果能实现现金流不亏，企业继续生产。但我们困难太大，价格低迷导致现金流亏损，企业没有资金补充，最后只能选择停产。”周新哲说。
2015年，抚铝亏损将近5亿，扣除折旧2亿，共亏损现金流3亿，平均每吨亏损1500-2000元。彼时，抚铝已欠银行债务16亿-17亿，银行从2014年开始持续收贷，且不再续贷。中铝公司总部为抚铝提供了部分资金支持，但依然无法解决问题。
无独有偶，中铝连城分公司也因铝价下跌导致现金流亏损而被迫全面停产。蒋英刚在宣布中铝连城分公司实施弹性生产时称，该公司自2011年以来，每年年度平均铝价从16778元/吨跌至2015年全年预计的12400元/吨，下跌26%;对比五年最高价18200元/吨和最低价11600元/吨，下跌了6600元/吨，下跌36%;电价从0.429元/kwh，下降至0.368元/kwh，降低14%，相当于减少跌价损失850元，但这与4378元和6600元惨烈的价格下跌相比，依然是杯水车薪。五年来，中铝公司连城分公司累计亏损19.9亿元，2015年亏损现金流2.4亿元。
为提振市场价格，2015年12月，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牵头召开包括中国铝业、国家电投等在内的14家骨干电解铝企业座谈会，商讨联合减产和收储事宜。
会后其官网发表声明称，参会企业承诺，不再重启已关停产能，且还将进一步增加弹性生产规模;已建成产能至少在1年内暂不投运。但声明未提及收储及2016年减产的具体规模。这14家参会企业合计产能在全国占比达到75%。
2016年，铝行业是“价涨量跌”
尽管如此，铝行业观察人士对未来铝价行情依然不看好。汇丰银行预计，2016年LME期铝均价为每吨1473美元，2017年为每吨1477美元。
“2016年末预计有效产能将达3750万吨，较2015年有所下降。受美国铝业停产等因素的影响，欧美地区铝材供给仍将短缺，中国铝材出口仍将保持高速增长，但受房地产、家电行业景气度低迷导致内需增速将下滑。去产能过程稍快于需求的下降，行业供给过剩状况有望好转，产能利用率有望增长2-3个百分点，但并不会有质的改变。”张祺说。
多米诺效应
2016年1月9日，一份盖有中铝山西分公司印章的文件流传于网络。文件称，中铝山西分公司计划在一季度内实施减产甚至全面停产。该公司为中铝旗下最大氧化铝企业，届时，除1.3万人面临失业外，还将造成一年4.8亿元的税收损失，上下游企业也将受到波及。
随后，中铝公司在回复本刊记者采访时称，目前中国铝业山西分公司生产经营一切正常，正在按照部署积极推进降本增效、扭亏脱困等各项工作。
然而对于已经停产的抚铝，其可能导致的问题依然无法回避。
“停产对地方政府影响非常大，事实上，他们也不希望我们停产的。”周新哲说。
2006年至2016年，抚铝缴纳国地税金总额共计7.97亿元，地方性收费6300万元，平均每年上缴税收约8000万元和地方性收费约600万元，共计约8600万元。
事实上，地方税收仅仅是一连串影响的环节之一，周新哲指着窗外山坡上的电线塔对记者说：“那电线塔就是给我们厂供电的线路，2011年建的，整个供电系统总共投资了3.5亿左右。这些资产现在基本闲置了，用电量只有3500万度。”
他给出了另一组数据，抚铝电解铝生产线未停产时，一年满负荷生产用电量45亿度，约占辽宁省总用电量的3%，需交电费18亿元，辽宁省收过网费4.5亿元。
而对于下游企业，第一个受到影响的是运输业。周新哲告诉记者，包括产品和原料在内，30万吨铝的运输总量一年是100万吨左右。停产以后，无论是汽运还是火运，运输量都大幅度下降。
不仅如此，跟抚铝相关联的铝产品用户也同样有所波及。抚铝电解铝生产线停产后，其下游企业华晟公司3万吨的铝板折生产线也随即停产，另一家需要每年使用3万吨铝水的富缘铝业公司也被迫停产。“对下游的影响，我们直接看到的就是这两家企业。间接的话，停产以后就没再走访市场了。”周新哲说，过去抚铝的产品辐射（词条“辐射”由行业大百科提供）整个辽宁省，现在减少30万吨以后，这些厂家只能从别处采购，可能存在运输成本的提高。
周新哲提到的抚顺华晟铝材有限公司原为抚铝的一个车间，2006年中国铝业公司收购抚铝时，被分离出去成为抚铝一家控股子公司。记者随后来到位于抚顺市李石经济开发区的华晟公司，公司并无生产迹象。记者随后致电联系人，得到的答复是：“还没开工。”
而对于抚铝的数千名工人来说，这个老国企的停产则意味着曾经熟悉的生活节奏瞬间被打乱。
周新哲说，2013年12月底，抚铝的用工总数约2900人，2016年初内退员工533人，退休员工228人，放假570人，在岗623人，清理劳务用工900人。
2015年10月19日，在第二次弹性生产实施期间，抚铝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表决通过了人员安置方案。关于此次会议的情况，周新哲讳莫如深，只是向记者披露了人员安置方案的大致内容。
“无论从感情寄托来说，还是从现实需要来说，我们都不希望企业停产。虽然有些职工对企业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但绝大多数职工还是依赖这个企业的。企业一旦出现问题，职工的损失也是很大的。”周新哲说。
工厂停产后，即便抚铝给职工提供了多种就业机会，包括守卫、留守、炭素生产、保洁、绿化等，但面对重新调整的薪资待遇，绝大部分工人依然选择了自谋出路。
“我知道有出省的，去新疆的，去内蒙的等，绝大部分我估计还是会窝在抚顺市，有一部分去开三轮车了，有一部分当保安。”周新哲说，“不管怎么说，产业工人在企业里待这么长时间，就围绕那一个岗位或者那一个流程进行专业化生产，他的知识面、专业面有限，掌握的专业技能不会太多。”
2016年1月底，中国铝业发布业绩预盈公告称，其2015年度经营业绩与上年同期相比，将扭亏为盈，实现净利润预计为人民币2亿元左右。公告称，本期业绩预盈的主要原因，一是进一步降低生产成本和关停部分亏损生产线，使得氧化铝和电解铝产品成本同比分别下降约13%和9%;二是实施盘活存量资产、引进战略投资者等措施优化产业布局，通过处置资产、股权取得收益。
“这一年我们摸爬滚打过来很不容易。2016年，我们将继续按照‘加减乘除’的策略推动公司发展。我们对扩大铝的应用这块是比较重视的，希望在交通用铝和建筑用铝等方面加大我们的终端产品的发展力度。”中铝新闻中心副处长姜志男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称。
在外界关于中铝靠做减法甩掉“亏损王”帽子的质疑声中，履新一年的葛红林终究还是兑现了扭亏承诺，中铝也自2008年以来首次完成了国资委的考核任务目标。即便如此，其要实现本质脱困仍然阻力重重。
这家职工超过20万人的央企还在煎熬中艰难前行
